我們遇到的孩子
拉出一頭大象、並協助大象解決問題的故事 報告人:李思慧 

一‧前言

每天,平均都有三、四十位青少年來三重青少年基地活動,而基地並不只是這些孩子娛樂、活動、上課的場所,也常是孩子發牢騷以及求救的場所。

說是「求救」,其實不一定是孩子主動,常常是在工作人員與孩子們聊天、瞭解孩子生活的時候,發現了一些「訊號」。而這些訊號,往往是透過「行為」來表達,而且是那些大人眼中的麻煩行為,例如孩子開始抽煙、打架、不想回家、偷錢等等。

每次處理孩子的這些行為,我們總是提醒自己不能只解決看到的表象,還需要一併處理形成表象的因素。例如,當遇到偷錢的孩子,我們不只需要輔導孩子的行為,與孩子談一談「偷錢」這件事,還需要去探究孩子為什麼要偷錢?是不是有經濟上的困難?孩子可能需要怎麼樣的協助?我們是不是可能找到什麼樣的資源進來?

這很像是一個流傳的比喻,我們以為只要拉出一條繩子,但為了徹底解決問題,最後拉出了整隻大象。這就是我們的處境:一開始遇到的問題只是冰山的一腳,越站在孩子的角度思索,越能理解孩子遇到的複雜的各種問題,即使它們總是藏在表象的背後,讓人不易發掘。

以下是我們遇到的孩子的故事,以及我們所做的工作。

二‧三個故事

故事1:讓資源進到需要的地方

剛認識小維時,小維常常和人打架,抽煙、喝酒,也不停的在找工作。在許多大人眼中,小維是一個偏差行為的青少年,也是所謂的壞小孩。就連小維自己也常把貶低自己的語言掛在嘴邊,「像我們這樣的人,就是……」。

因為小維總是不停地想要找工作賺錢,我們一開始以為,小維是想要多賺一些錢買菸、買酒。我們也試圖找出小維總是想打人的原因,雖然表面上,小維總是說因為被他打的人「欠打、白目」。然而,在更認識小維之後,我們才發覺小維並不如他自己所說的是「這樣的人」,反倒是個因為經濟弱勢、想要體貼媽媽而去打工的孩子;也是個因為家裡環境不穩定、充滿無助感而不知道怎麼抒解情緒的孩子。

小維今年國二,因為爸爸過世,他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家裡還有一個念高中的哥哥。數年前,媽媽被人倒會,家裡因而多了筆負債。目前家中的經濟只靠媽媽開家庭美容院為生,但近幾年來因為競爭激烈,同一條街上就有七八家美容院,家裡的收入變得不穩定,支應生活開銷相當拮据。而必須一邊還債,一邊撫養兩個孩子的媽媽,還因為長期的辛勤工作得到了肝病。從小就失去了爸爸的小維,說到媽媽的病時,常會不禁流下淚來說:「為什麼我愛的親人都一個一個離開我,下一個會不會就是媽媽?」

小維的不安與恐懼,一直沒有出口;而小維家裡不穩定的經濟情況,也讓小維處於必須打工而犧牲了一般的國中學生打球、唸書、以及擁有充足睡眠的時間。
我們因此希望更瞭解家裡的經濟狀況,並試圖協助找尋資源。在家訪的過程中,我們得知媽媽曾經提出中低收入戶補助的申請,雖然條件符合,卻被拒絕,媽媽因而無法再提起勇氣去詢問相關條件,也因而放棄了尋找其他資源的機會。

因此,我們除了協助媽媽再申請一次「中低收入戶補助」之外,也向外繼續尋找資源,例如申請政府提供給原住民的租屋補助金及子女的獎助學金(小維的父母親皆具有原住民的血統),希望能夠透過政府現有的補助,真正協助到這個在經濟上需要幫忙的家庭。

我們做的是「人」的工作,而面對小維打架抽煙的行為,我們現在更清楚的知道:那是來自於對媽媽生病的不安、以及家中經濟遲遲無法改善的無助感。所以我們和小維聊他心裡的擔心與不安,和他討論我們正如何尋找資源幫助媽媽,讓小維明確知道有人正在幫忙。

透過這樣的討論,我們正陪著小維發展思索解決方法、以及行動解決問題的能力。而且,我們不只陪小維談如何解決家裡的經濟問題,也和小維認真地談,「人為什麼不能打人」?「你的心情是什麼?」而且,我們絕對不因為他打了人就打他。

慢慢地,我們感受到了小維的轉變;以前的小維,總是用「那個人很白目,所以欠打」的理由和人打起來;現在,越來越少聽到小維說「那個人很白目,欠打」,他現在反而是來問我們「那個人很白目,可以怎麼辦?」主動來找我們尋求幫忙。

我們知道:現在小維心裡有了煩悶,會努力尋求資源、找尋方法。他知道在未來中低收入戶的補助下來之後,媽媽的擔子可以不用那麼重,自己可以比較安心;他也知道,生氣時可以不用打人,會有人協助他解決心裡的問題。

從一開始處理小維的行為問題,到後來協助小維家裡尋找資源。我們更清楚的知道:當有了對的資源進到了需要的地方,那整個家庭、那個孩子,就會因此發展起來。

故事2—協助發展運用資源的能力

一年前的某天晚上,小華因為被媽媽打,哭者跑來基地。我們一問之下,才知道媽媽因為沒錢,就打孩子發洩情緒。那天,小華嚇得不敢回家。

小華今年國三。一年前,爸爸因為欠債離家出走,媽媽一個人扶養家中三個小孩。更不幸的是,因為小華的爸爸媽媽曾在警察局前鬧事,被警察告妨礙公務,當時判決也下來,爸媽兩人都被判刑6個月,可易科罰金,而這突如其來的罰緩,也讓家中經濟雪上加霜。
因為擔負者龐大的經濟壓力,媽媽得到了躁鬱症,常在繳不出錢的時候以自殘或是用打罵小孩的方式來發洩情緒。而當時家中的經濟,除了靠剛唸高一的哥哥半工半讀的薪水之外,其餘的就靠政府以及民間團體的補助來維持。媽媽也因為認為自己生病了、是個沒有辦法工作的人,總是用哭窮的方式來向外界求助。

我們因而開始深入瞭解小華家中獲得補助的情形、以評估我們還需要提供什麼協助。

比較特別的是,我們發現,小華媽媽已是多個民間團體和社會局的個案,早已獲得不少補助。但是社福機構與團體已經不太願意給媽媽資源。因為他們發現小華媽媽只想靠補助來還清負債和罰緩,不願意自己去工作,也不願意接受任何建議。這讓他們很無奈。

我們瞭解狀況之後,知道我們得從協助媽媽運用資源下手。因為媽媽真正「弱勢」的地方,是缺乏解決問題、運用資源的能力。

一開始,我們不停的鼓勵媽媽,希望她能願意試著去工作,試著發揮自己的能力,但是鼓勵始終沒有太大效果。漸漸地,我們才發覺:媽媽因為認為一定還有其他團體可以再給他錢,所以不停的給自己退路,始終不肯自己去工作,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成了這些團體的共同拒絕往來戶。

因此,我們除了不停的勸說、鼓勵之外,也直接讓媽媽知道,如果媽媽一點都不肯改變,我們很難再幫忙找到資源。因為不論是政府或民間所給的資源,都只是短期的,無法讓人依賴一輩子。社會資源存在的目的,是要讓媽媽在最危急的時候得到幫忙度過難關,並培養起站起來面對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

我們開始了一些更具體的行動。其中之一是,幫助媽媽算出家裡一個月的開銷,並對比家裡實際上的收入,與媽媽討論如何分配金錢,以及可以省下什麼小錢等,讓媽媽知道家中的每分錢都很重要。在這過程中,媽媽似乎也慢慢意識到,家中現有的收入和補助只足夠花在基本生活上,想要還掉負債和罰緩,一定要靠自己工作的收入。媽媽因此從堅持自己患有精神疾病不願意外出工作,到後來開始願意去找一些簡單的手工來做。

另外,針對媽媽因為情緒而會打小孩的情況,我們也與媽媽深入討論,一方面聽媽媽抱怨情緒,也同時提供教養上的看法和建議,讓媽媽知道這樣失控的打罵小孩,只會讓小孩離媽媽越來越遠,小孩不但不能體諒媽媽,反而會怨恨、害怕媽媽,並且不敢回家。

之後,媽媽得到了阿公的幫忙,家中的經濟負擔減少了一些。媽媽的情緒也開始比較穩定,不再打小孩出氣。小華開始願意留在家裡陪媽媽,出現在基地時,臉上也多了些笑容。

面對小華家裡的狀況,從一開始單純的以為是沒錢和負債的問題,到後來發現問題並不只是單純的有錢沒錢、而是媽媽始終都不願意好好運用已經找到的資源進而解決問題,我們發現,幫助小華的癥結之一,是去協助媽媽發展能力面對問題與處理情緒,一旦媽媽的狀況穩定了,小華才能獲得厚實的依靠。

故事3—失去家庭功能,需要「社會」資源投注

小明剛來基地時,是個和人保持距離的孩子。而那陣子,基地的工作人員總是不停的掉錢,大家透過蛛絲馬跡推敲良久,才慢慢發覺——拿錢的人可能是小明。為了更瞭解小明的狀況,我們試者和學校社工聯絡,才知道小明是學校及社會局長期的個案,過去也有偷竊的習慣,從小生活在被忽略、有家暴情況、家庭功能完全失效的家庭裡。

小明的爸爸長期失業,沒有穩定的經濟收入,帶著小明居無定所四處漂流,連最基本的吃、住都無法提供給小明。在這個情況下,學校社工人員為小明家申請了低收入補助,由學校負擔小明的學費,並提供中午的便當、以及放學後的飯錢給小明。但是小明往往輕易的花掉飯錢(無論是買東西吃、或是買同儕間喜愛的小玩意),每當沒有錢吃飯時,小明就去偷錢、偷食物來填飽肚子。

我們發現,雖然小明每天都有飯錢,但因為沒有人幫助小明運用這些錢,就等於沒有真正解決小明沒飯吃的問題。而當小明偷錢時,大部份是因為他的生理需求沒有辦法被滿足了:他那時候就是很餓。因此,我們除了和小明談「偷錢」這件事的問題之外,也思索著要如何更直接的照顧到他的需求。

「大家一起在基地吃飯吧!」,我們決定一邊慢慢地與小明談錢的運用,也一邊照顧他的肚子。因為小明是個自尊心強的孩子,為了能讓他被照顧的心安理得,基地在寒、暑假的每天晚上,邀請所有的小孩一起吃飯,讓小明不用擔心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慢慢的,小明話變多了,從抱怨晚餐青菜太多、肉太少,到和同桌吃飯的孩子主動玩在一起,從前那個不太和人打交道的小明開始交起朋友。

和小明相處越久後,我們發現小明喜歡畫畫,也有畫畫的天分,當我們找出許多關於素描的書時,小明更是認真的翻閱了裡面的內容,連續好幾天的晚上,小明一個人靜靜的練習素描,常練習到忘了吃飯。

小明在基地裡越來越自在,笑聲越來越多,從前總是不太和我們主動說話的小明也越來越喜歡找我們閒聊,我們知道,我們終於和小明建立起信任關係了。

當小明越來越信任我們時,我們才發覺可以為小明做的事情更多了。今年開學後的某天晚上,小明主動跑來跟我們說「我今天回不了家」,一問之下,才知道小明的爸爸又失業了,無法安頓小明,小明連續和爸爸住了兩天的公園後,被爸爸丟在阿媽家,爸爸一個人一走了之。而阿媽同居人也不願意負起照顧小明的責任,打算和阿媽一起搬離三重,小明在無處可去的情況下跑來找我們。

當時,我們趕緊聯絡負責照顧小明的社工員,但因為遇到假日,社工也無法即時的處理。另外,社工員也表示,他們之前曾想要安置小明,但因為爸爸不願放棄監護權,始終無法進行安置。

當時我們已經清楚的知道,小明的爸爸無法提供小明足夠的基本家庭資源。期待爸爸改變很難,讓小明繼續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下更不恰當。所以,我們亟思直接幫助孩子獲得穩定環境的方法。除了主動通報社工員商量訴諸法律直接介入、讓小明能夠盡快得到安置外,我們也在還未找到合適的寄養家庭期間,主動提供安置,讓小明不用再露宿街頭。

終於在假日過後,小明被暫時安置到了寄養家庭,後來阿媽也改變了原先的決定,不搬離三重要留下來照顧小明,小明終於在阿媽家穩定的住了下來。而我們,也屢次與阿媽懇談,討論如何陪伴小明成長。

現在,小明不只生活穩定了,面對學習也更積極主動。從前對學習興趣缺缺、也從來不思考畢業後要幹嘛的小明,開始想要繼續升學,想學設計,學美術,想唸高中,大學。小明不但開始嘗試唸書準備考試,更對自己有了新的規劃。

從一開始發覺小明的偷竊行為,當後來我們發現造成小明行為的背後有個更大的因素——生活在一個不完整、不穩定的環境。我們因而清楚地知道,小明注定無法從原生家庭中得到協助和力量。這時,更積極的社會資源應該介入,讓小明有一個穩定的人、或一個穩定的團體,陪著他發展能力去面對生命中的挑戰,才是真正協助這個小孩的方法。

三‧結論

在基地裡,有許多類似的孩子。他們可能偷竊、可能打架、可能抽煙、可能貧窮。然而,我們不只試圖解決這些表象的問題,我們還希望藉著更瞭解孩子的生活,來找出真正影響孩子的原因。

協助小維面對了原有的無助感,小維因此願意停下來思考不隨便打人;協助了小華媽媽運用資源,小華從此多了笑容與時間陪伴媽媽;協助了小明找到穩定的環境,小明不再偷錢。這是「以孩子為中心」的思考,只有站在孩子的需求上來看待他的處境,並抱持者堅持不放棄找到原因的決心時,我們才能清楚的看到事情原本的樣貌,也才知道這個孩子、家庭需要的是什麼,進而針對個自的需求提供他們所需的協助。

重要的是,我們不侷限所能提供的資源的範圍,從尋求資源的補助、到協助家長運用資源、到積極為孩子找尋寄養家庭,基地努力為孩子的真正需求尋找合適資源,並整合無論是既有的或是我們新創造的資源,讓每位需要幫助的孩子,得到他們真正需要的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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