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縫中的生之勇氣—和弱勢小孩一起看見陽光 (上 )  江思妤

  三重青少年基地自200112月開館至今,轉眼間已走過十二年。最近這二、三年,隨著媒體的報導,越來越多人知道三重有一個青少年基地,提供免費的晚餐與課程給弱勢的青少年。於是我們也接了不少詢問的電話,家長問:你們會打小孩嗎?我的小孩很需要管教;你們讀書會讓學生講話嗎?我的小孩要在安靜的地方讀書;你們的老師從那裡來的?有高學歷嗎?你們會給考卷嗎?

  來電詢問的家長們以為打罵、管教才是教育,有高學歷的老師才是教學的保證。殊不知基地唯一不做的就是打與罵,當助教跟孩子說:「我也不會,我們一起來研究看看」時,孩子學習的成果更好。

  我們在基地陪孩子讀書,每天有機會看許多連絡簿,有的老師什麼都不寫,有的老師很認真回應孩子,也有老師在聯絡簿上嫌棄孩子「你不可能有機會的」「說一套做一套,有什麼用?」「說真話!!!」遇到老師在聯絡簿上肆無忌憚的罵人時,我們總忍不住懷疑,是因為孩子弱勢嗎?老師知道自己這些語言的傷殺力嗎?

  2001年開館時,我們說這裡是「一個行走串門的空間,一個希望的所在。」讓基地成為孩子們行走串門的空間,不難。難的是如何協助孩子,讓基地成為希望的所在,這幾年來,除了同理孩子的困難,陪伴孩子學習成長,我們還有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和孩子一起,排除阻礙。

  基地的孩子多來自中低收入戶或收入不穩定的家庭,大部份孩子單親或隔代教養,也有父母是新住民的孩子。大家背景不盡相同,共同的地方之一就是學業成績不好、沒有自信。孩子們在學習的道路上有許多挫折:國小就被老師放棄、上課都聽不懂、認為自己本來就笨、不喜歡學習……。生活上也有許多挫敗:坐不住、被同學排擠、欺負,被老師孤立,被父母嫌棄…..這些挫折,有的來自家庭,有的來自學校,經年累月的累積,都成了孩子發展、成長的阻礙。

 

傷人的家庭

  孩子們之所以弱勢,家庭當然是主因,我們每學期都會和家長通電話或進行家庭訪問,協助經濟困窘的家庭找資源,勸打小孩的家長不要再打,並且主動具體描述孩子在基地的進步與美好,嚐試為家長開一扇欣賞孩子的窗。有時也會幫孩子跟爸媽溝通,或幫爸媽和孩子溝通。我們並不冀望家長可以為孩子做更多的改變與調整,畢竟爸媽身上的挫折更多,傷得也更深。而且我們知道,只要我們好好顧著孩子,協助孩子長出力量,青少年有機會掙脫家庭包袱,甚至成為促成家庭改變的人。

  雖然不冀望爸媽的改變,但遇到希望我們協助、願意與我們一起調整的父母,我們也不放棄任何可以去除父母加諸孩子身上緊箍咒的機會。

  第一次和小寶媽媽通電話,就講了一個半小時,我們本來以為這不會是常態,但後來發現,一個半小時其實並不長。

  小寶是輔導室的實習老師帶來基地的,實習老師說小寶在學校被排斥,放學回家沒人在家,成績也不好。學期快結束時,老師看到基地有供應晚餐以及免費課輔,就想帶小寶來試試。小寶剛來時常常一個人在角落乖乖的坐著,跟他聊天時,只能一問一答,但小寶常常只回答:嗯、沒有、我不知道。吃晚餐時孩子們紛紛起身幫忙拿碗筷、搬餐具、自己打菜,小寶仍然一動也不動,一直到我們請他上桌吃飯小寶才起身,端著飯碗挑幾樣菜後,又回到他的角落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吃飯。

  不同於小寶的安靜,小寶媽媽知道小寶放學後可以來基地吃飯以及寫功課,就常常打電話來。媽媽第一通電話本來只是要問小寶放學後順利到達基地了嗎?我們回答小寶已經到了,媽媽馬上談起小寶很賴惰、不聽話、在學校被同學欺負、老師都不公平、已經跟小寶講很多遍了,小寶就是不願改……我們認真的聽,也試著想回應媽媽的問題,或者提供媽媽一些看法,但這些回應都無法讓媽媽停止數落,於是我們知道只能聽,一直到媽媽同一個話題講到第三遍,基地晚上的課程也要開始了,我們才掛上電話。

  隔沒幾天,媽媽又打電話來,一樣講小寶的事,學校的事。偶爾媽媽會問我們可以怎麼辦?但不論我們回應什麼,媽媽都說沒有用的,小寶就是這樣,打也沒有用、罵也沒有用、給他機會也沒有用;學校就是偏袒那個壞學生,欺負我們小寶不會爭取,我為什麼不能打反霸凌專線,。雖然媽媽總是說我們的建議沒有用,但媽媽還是時不時就會打電話來基地,講到不能再講時才掛斷電話。

  然後媽媽打電話來的內容開始不一樣,家門口放「請勿停車」的立牌被鄰居檢舉路霸怎麼辦;有人來推銷獨立的瓦斯開關,要不要裝;電腦壞了,要怎麼跟維修人員通話……生活上的、家庭裡的大大小小的事,媽媽都打電話來基地問。我們發現媽媽很需要有一個信得過,可以商量,可以幫忙的人,於是立即安排家訪,一方面很多事需要面對面談,另外,我們也想要知道媽媽為何只能找我們幫忙。

  媽媽看到我們很高興,介紹自己是越南華僑(並不是國慶日會被邀請參加晚會那種華僑),但沒有多談怎麼會從越南來到台灣的事。家裡小孩除了小寶還有一個妹妹,媽媽講到小寶的妹妹都是稱讚:乖巧、聰明、貼心、會幫忙做家事,但談到小寶就都是數落:東西亂丟、字寫不端正、忘東忘西、考試沒有及格、懶惰;媽媽很介意小寶在學校被欺負的事,小寶在學校被同學勒脖子,學校沒有處理,媽媽打電話去教育局通報霸凌,學校反而怪媽媽多事……那個下午除了聽媽媽數落小寶以及學校的不公外,我們也同時協助媽媽處理電話上提到的生活上的事,並且跟媽媽說,歡迎他隨時打電話給我們。

  離開小寶媽媽家,我們知道,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雖然媽媽什麼小事都要打電話來基地問我們,但媽媽並不是個擺爛、凡事要別人幫忙的人,相反的,媽媽一直很努力地不要讓自己被欺負:家門口被鄰居停車,影響出入,媽媽和鄰居說不通,找里長,和里長說不通,就學別人放「請勿停車」,警察說不可以佔用道路。媽媽堅持,明明是我家門口,為什麼別人可停車?大家都放「請勿停車」,為什麼我不能放?同樣的,修電腦時擔心對方騙人;和學校溝通擔心學校袒護打人的學生,打電話給反霸凌專線,因為看不到學校有積極的作為。

  聽媽媽一通通電話,說這個那個事情,我們才明白新住民的辛苦──除了人生地不熟、沒有娘家的支持與協助外,最大的辛苦就是,隨時要把自己武裝起來、準備戰鬥,因為只有自己可以保護自己,沒有人是可以信任的。然後我們也再次明白許多基地家長的辛苦。

  小寶被媽媽說的一無是處,結果他也就真的一無是處。小寶真的忘東忘西,我們在基地撿過小寶的連絡簿、課本、習作、講義,還有寫給小學同學的情書;好幾次基地要關門了,小寶氣喘噓噓的出現說要找家裡的鑰匙;小寶無法敘述被同學欺負的事情的經過,只能一再的說「我忘記了」「我不知道」或者重複媽媽說過的話:「掐脖子很危險」;來基地一段時間後,小寶變得比較主動,話也變多了,但總是文不對題、胡講一通,我們請大家舉例說明整數,小寶說:「3.2」;我們說清明節和冬至有關,小寶說:「枯葉很多」

  慢慢的我們知道,小寶很多事都說「忘記了」「老師沒有說」「我沒有聽到」是因為怕被罵,他的那些不知道、也真的都是推拖之詞。雖然我們在基地不曾罵過他,雖然我們一再跟他保證我們不會罵他,但有事情時,小寶仍然習慣先沈默、或者先說「我不知道」。

  小寶不知道,但我們知道,要先穩住媽媽,小寶才有機會改變。

 

  那一陣子小寶媽媽持續的打電話給我們,平均一週一通電話。大部份是為了小寶被同學欺負的事:班上有同學常常欺負小寶,媽媽為了這個事,常打電話給導師,導師跟媽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小寶自己也有責任,媽媽就每天對小寶耳提面命:不要跟那個人玩、不要理那個人、不要……有一天二人又起了爭執,對方掐了小寶的脖子,媽媽很介意掐脖子的事,就跟老師反應,老師承諾說要處理,媽等不到處理的結果,就打電話去反霸凌專線,新北市教育局發公文要求學校處理並回報,老師怪媽媽不給學校處理的時間。媽媽不明白,明明是小寶受害,為什麼反而是他們家被責怪。

  我們從旁了解事情原委,總覺得是溝通出了問題,鼓勵媽媽再和學校連絡,媽媽很擔心自己學識不豐,講不清楚,請我們陪她去學校溝通。在學校的辦公室裡,媽媽一開口,就提之前老師的種種不是,主任立即急著要幫老師說項,媽媽就更急著要舉例。我們看著談話失焦,就出聲請主任讓媽媽說完話,再請主任回應。那次談話結束,媽媽說這是第一次主任有聽他講完話。或許因為這一路的接聽媽媽的電話以及陪媽媽到學校,媽媽需要幫忙我們都使命必達,除了在電話上一直講,媽媽也越來越能聽我們說一點什麼。

  我們試著在媽媽數落小寶時,講一點小寶的好,希望媽媽看到不同的面像。沒想到我們一講小寶的好,媽媽反而一定要舉出他的三個不好,我們知道媽媽不是要否定我們,可能是不習慣,不好意思或者怕小寶被我們寵上天。但媽媽這個一定要舉反例的反應,讓我們更知道,媽媽太焦慮小寶的行為,看不到小寶的需要,於是我們換個方式,在媽媽數落小寶時,問媽媽,小寶為什麼會這樣?以前有這樣嗎?每次都這樣嗎?媽媽順著我們的提問開始回想,雖然想了之後媽媽還是認為小寶就是懶惰、故意、講不聽,但重覆數落的情形變少,有時媽媽還會說,她要再想想,想到再我們說,然後掛上電話。

  小寶在基地一年後,有了明顯的進步,不但交到朋友、話變多了。有事情需要談時,小寶不再低頭不語,可以完整的敘述一件事,還可以說一點自己的感受,很喜歡主動幫忙,也不再常常掉東西,偶爾才會需要回基地找家裡鑰匙。因為看到小寶的進步,一次媽媽來電時,我們認真的問媽媽有沒有感覺到小寶的進步?媽媽說有,正要再舉小寶不夠好的例子時,我們第一次阻止媽媽,我們說小寶不夠好的事並沒有變多,也就是他並沒有退步,他只是進步的比較慢,媽媽要具體的講小寶的好給小寶聽,鼓勵小寶繼續進步。讓人意外的,媽媽這次沒有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反而是說,這樣很不好意思,我不習慣稱讚小孩。這也是第一次,我們的話題不是繞著小寶打轉,而是談論媽媽可以怎麼開始稱讚小孩。

  這半年來,小寶媽媽的電話變少了,偶爾打來,也都是簡單問一下事情,或者有個事要請我們幫忙和小寶談,或著要我們幫忙處理爸爸和小寶之間的衝突。事情講完媽媽就會掛上電話,我們打電話過去,媽媽也不會緊張的一直問是不是小寶發生什麼事,或先數落小寶的不是。也因為媽媽這頭的碎念與數落變少了,雖然同學的欺負、排擠還是存在,在學校還是被孤立,但小寶在家裡得到喘息的空間,我們才逐漸看到小寶真實的樣子,找到協助他的方法。

  和媽媽互動的這二年,我們知道媽媽一直在各個地方找人幫忙,也會從報章電視上學習各式各樣的方法,但因為媽媽的表達方式,讓想要幫忙的人很快就會退避三舍,或者反過來指責媽媽不講理、無法溝通。學校老師就曾跟媽媽說,她沒有空三天二頭接媽媽的電話、媽媽太寵小寶。老實說,我們也會覺得媽媽很煩,但只要想到:我們或許是媽媽僅有的浮木,我們總能再生出力氣,繼續接媽媽的電話。我們知道媽媽並不缺怪罪和指責,缺的是完整的接納,最重要的是,媽媽對小寶的管教與數落是出自關心與在乎,這份關心一定可以成為媽媽改變的動力,

  基地開館這十多年來,我們遇過各式各樣的家長,知道許多家庭的苦、人生的無奈,像小寶媽媽這樣的家長,不多但也不算少,基地比別人幸運的是,有許多可以一起協助父母的義工,遇到學校不合理的對待,還有人本基金會可以陪同處理。但最重要的是,我們知道就算父母已經傷了孩子,只要父母可以改變,只要協助父母改變,孩子的傷都可以修復,因為愛是可以喚起愛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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