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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孩子成為他自己  江思妤/三重青少年基地館長

基地

2001年12月,三重青少年基地開館,成為台灣第一個專門提供免費活動以及使用空間給弱勢青少年的地方。從2001年底開館至今,我們接觸過近六百位孩子,有一百多位孩子成為基地的常客:每個星期都至少會來基地一趟。

在我們接觸過的六百個孩子裡,有一半以上家裡經濟不穩定,另外也有一半以上是單親或父母都不在,八成的孩子學業成績敬陪末座,除了外在環境明顯弱勢之外,大部份孩子的家庭都無法提供基本溫暖的環境:不論是生活、情感或學業,孩子有問題時,不是得自己想辦法解決,就是等著被打罵。因此,孩子們剛到基地,總是一付小心奕奕的樣子,並不僅僅因為到了陌生的環境,更重要的,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基地可以做什麼。

三重青少年基地總共有四層樓,每一層大約二十五坪,一樓是個開放的空間,有吧枱以及幾個小圓桌,從外面看進來,很像泡沬紅茶店。二樓有教室以及討論區,三樓是個小型圖書館,四樓有乒乓球桌和讀書區。有一個國二的孩子,在來基地半年之後跟我們說,他以前在外面徘徊好幾次,也看過同校的人進出,但他一直不敢進來。我們問他為什麼,他說:這樣很奇怪,你們又不認識我,我也不知道要來這裡做什麼。但開館四年來,偶爾會有一,二位好學生進來問:這裡是在做什麼?有什麼功能?在我們給他基地的簡介並且簡單解說後,他很快就成為圖書館的常客。

孩子們不知道在基地可以做什麼,是我們最關切的問題。基地的空間等著孩子們來規畫,社團等著孩子們來發起,活動等著孩子來安排,我們一邊等一邊帶,終於發現,孩子們不是沒有好奇心,也不是沒有企圖心,而是孩子們從來沒想過要自己當家作主,沒有想過要掌握、影響自己身邊的事物,根本上,孩子們對於自己想做什麼,能做什麼不曾有過主張。

提供做決定的機會

為了照顧孩子們的學業,重拾孩子們學習的興趣與信心,基地在2003年七月開辦國二英文、數學課業輔導。每一個學期,免費的課程都會為我們招來一批新的孩子,也因為我們在招生簡章上註明,成績不及格者優先報名,孩子們剛來時常常悶不吭聲,一開始我們以為是因為成績而不好意思,上了幾次課之後,才發現原來孩子們因為被父母決定來參加課程,而心裡頭百般不願意。

開學課程進行了三週,小陸還是很不進入狀況,總是遲到近三十分鐘,課堂上不是看漫畫就是趴著,別人熱切的討論問題,只有他總是意興闌珊,小組討論時不是找機會躲到廁所就是隨便寫一寫答案。一開始,我們就他遲到的問題跟他討論,小陸總是有各種遲到的理由:洗澡、車子掉鍊、路上遇到同學、買學校需要的東西……問他是不是上課很無聊,他說不會;跟他說我們很希望他參與,他也說好。過了一週,狀況仍然沒有改善,我們再跟他談,問他上課的困難,談來談去,總是碰不到問題的核心;後來我們只好說:基地不勉強人學習,如果他真的不喜歡來這裡上課,沒有關係。沒想到這個話一說出來,小陸眼睛一亮,問我們,是真的嗎?在我們說是之後,他反而又洩了氣,說:媽媽不會答應的。終於我們找到他不愛上課的原因──被媽媽強迫來。我們說,如果他真的很不喜歡來基地的話,我們可以幫忙跟媽媽談,但我們很喜歡課堂上有他,很想要聽到他對課堂上的問題的看法,請他考慮看看,是否真的不要來上課,不論他的決定是什麼,我們都支持,也會幫忙。小陸考慮了一下問:如果我不來上課,還可以來基地嗎?最後,小陸自己決定,要上數學不要上英文。

大部份的人會認為,弱勢的孩子要懂得惜福、感恩,有免費的課程可以上,應該要好好珍惜。但大家不知道的是,當一個孩子在經濟、文化上是個弱勢時,就表示他不曾也沒有辦法期待過什麼事情或為自己爭取任何的機會,一個沒有期待,不曾爭取過的人,又怎麼懂得珍惜呢?

我們從來不強迫孩子上課或做任何事情,因為孩子們需要時間去感受,需要空間去體會,更需要許多嚐試錯誤的機會,去發現自己的需求以及自己的渴望。

在陪孩子們讀書學習時,大人們很容易就越過孩子的需要,直接幫孩子做出最有利的決定。每一個學期我們總會遇到幾個像小陸一樣的孩子,也曾經遇過老師要爸媽強迫孩子來上課。

但事實上孩子們並不如大人所預期的,那麼討厭學習,去除掉強迫的力量後,只要課堂內容是吸引孩子的,孩子們大部份會選擇學習,反而是大人過度的關心與介入,讓孩子無法真的選擇自己需要的事物。

選擇權是孩子們最容易被剝奪的事物,小至穿什麼、用什麼,大至選什麼學校、如何安排自己的一天,孩子們很少有機會獨立選擇並且自己決定;但是就算是沒做過決定的孩子,真的可以做決定時,都會很甚重的考慮,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

做決定是孩子們為自己負責的開始,也是孩子們認真參與自己人生、發現自己的第一步。

為自己做計畫

2004年九月我們繼續為參加國二課輔的孩子開辦了國三的讀書計畫。孩子們聽到國三沒有老師上課,很疑惑的問我們:那要做什麼?

在國二的英文或數學課裡,除了上課的老師之外,我們還安排了助教,全面且仔細的照顧孩子學習的各個層面,課堂上以討論與對話引發孩子學習的興緻,小組時間協助各個孩子的學習困難,這一切的照顧,為的是讓孩子有能力自學。因此,經過一年的呵護與照顧之後,我們相信孩子們可以嚐試另一種挑戰──發展、實踐自己的讀書能力。

阿強本來不想到基地唸書,因為他覺得沒有上課就沒有辦法讀到書。但開學後在家裡待了幾個星期,每天也不知道要做什麼,最後決定還是來基地。我們試著跟他討論讀書計畫,他總是說不知道,不知道。於是只好隨便抓一本書在四樓讀,讀沒多久,又坐不住,就在基地各樓層晃。我們跟他商量,要不要讀書準備基測,他可以做決定,如果想要讀書,我們可以一起討論出辦法。阿強就是無法決定,他還是堅持要有人上課給他聽他才有辦法。我們只好問他,為什麼有人上課他才會讀?他說:我不知道我要讀哪一科哪一冊,而且一直看書很無聊。我們一科一科問他,喜不喜歡?有沒有印象?學校現在考試的進度是什麼?你想讀學校考的科目嗎?或者只讀自己有興趣的?你都怎麼看書?這樣逐步把抽象的問題具體化,一步一步縮小問題的範圍,讓阿強從焦慮裡找到可以思考的事物,阿強最後終於安排出自己的讀書計畫。

很多時候孩子們說因為某某所以他做不到,那個理由都是真的。對阿強來說,安排讀書計畫的意思就是:他要在短短八個月的時間,自己學會二年多來學不會的所有學科。阿強成績不好,國一國二的東西,就像船過水無痕一樣,就算國三回頭看,仍然是有看沒有懂,學校有固定複習考的進度,他光是為了應付考試要讀的科目就讀不完了,而升上國三每天的考試以及未來不知道唸那個學校的壓力,讓他整個人除了焦慮還是焦慮。

國三的讀書計畫,也是在考慮了孩子們的狀況下後,發展出來了。對孩子們來說,基測是個得迎上去的挑戰,不只是為了考高分有更多選學校的機會,最重要的,當全國的中學生都不得不一起參加這次的試鍊時,孩子們就一定會拿最後的結果來自我評價。我們希望孩子們可以在考完基測毫無遺憾的說,我盡力了,而不是基測結束時,內心懊悔不已。

安排讀書計畫,是迎向基測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阿強在說清楚焦慮的事情,明白自己學習的狀況之後,他才發現,讀書計畫可以一週一週排也可以一天一天排,重點是,他自己想要什麼,雖然基測的範圍很確定,他可以自己決定要努力到什麼地步。

這一切,也是未來他遇到困難、挫折或挑戰時,面對的方法。

計畫是決定的延伸,孩子們之所以需要學作計畫,不是因為他會亂無章法,是因為,作計畫本身需要學。

滿足孩子的基本需要

透過課輔或寒暑假少年遊等活動,我們每一年都會新認識大約八十位孩子,其它還有孩子們帶朋友或家長口耳相傳帶孩子來,也有一部份孩子是學校社工或家暴中心轉介過來。

有一天基地來了一對小五、小六的兄妹,問這裡是什麼地方?是否可以讓他們放學後來基地等爸爸?這麼特別的要求,讓我馬上答應並且忍不住想要知道他們家裡是怎麼一回事。過沒幾天,小兄妹的哥哥也來了基地,是個國一的小男生,個頭很小還沒發育。爸爸每天七點左右會來接小孩回家,我們試著問爸爸家裡的事,爸爸也說不清楚。大約是父母離婚,他們被外婆趕出家門,爸爸現在打零工,租了一個房間養三個孩子。三兄妹非常的乖巧,總是客客氣氣的來,想要借書想要開電腦都會先問,哥哥每天帶學校營養午餐的剩菜回家當全家人的晚餐,但有時營養午餐沒有剩或只剩一點點,大家就沒東西吃。

哥哥身材雖然瘦小,但食量很大,常常吃完學校的營養午餐後又望著大人們的晚餐,我們於是開始多買晚餐再以吃不完的名義送給他們,哥哥雖然很餓很想吃,還是會先問弟弟妹妹要不要吃,再決定自己吃的份量。

三兄妹每天都會帶一些基地資源回收的瓶瓶罐罐回家,因為他們想要幫忙爸爸賺錢。過沒多久,我們在蘋果日報上看到他們的照片,有人把孩子撿回收垃圾幫忙家計的狀況跟蘋果說,蘋果也幫他們家募了一些錢。當天晚上,爸爸來接小孩,身上都是酒味,跟我們說:你們讓小孩子幫忙打掃,要小心被人家說是靠小孩……

又過一陣子,媽媽跟哥哥一起來到基地,開始和我們保持連絡,希望透過我們和孩子有接觸的管道。我們同時跟社會局連絡,希望瞭解目前社會局對這個家庭的作法。社會局目前把重心放在輔導爸爸有能力工作,因此孩子的部份沒有特別處理。

三兄妹和我們吃飯吃習慣,不再像之前那樣拘謹害羞,沒晚餐時會主動跟我們說讓我們幫忙,對於別人的食物或零食也不再露出羨慕的眼光。


每一年,總會有幾個吃不飽穿不暖的孩子來到基地,我們不直接提供孩子金錢的協助,不是因為怕孩子把該吃飯的錢拿去消費,也不是因為沒有專款專用的經費,而是,我們知道孩子真正需要的是心理上的穩定與踏實。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會讓人完全無法享用現在這一餐的美好,只能一直擔心下一餐的去處;同樣的,沒穩定的地方住、沒足夠的衣服穿、沒有錢買文具等等,都會讓孩子因為匱乏而無法從己有的基礎向上發展。

招呼孩子們吃飯,一直是我們在基地很重要的基本工。孩子們或許沒有三兄妹那樣特殊的情形,但也都是只有車錢與飯錢,於是總有人省下飯錢去買小文具或小禮物。看到孩子有能力捨棄生理需求以尋求自尊自重的滿足,我們一方面心疼一方面高興,心疼孩子的辛苦──別人隨隨便便就可以擁有的東西,孩子們得縮衣節食(縮腸捏肚)許久才能得到;高興孩子們己經有能力自尊自重,不再只是個等待被愛被照顧的人。

為了贊助孩子們的成長與發展,我們開伙,招呼大家吃飯,補充大家生理的需求,讓孩子們可以更沒有後顧之憂的向前邁進。

聽孩子說話

四年來,基地開辦了許多社團(註1),這些社團中,最讓人沮喪的莫過於電影社。電影社是開館時就有的社團,我們們希望透過電影,和孩子們討論各種有意思的話題,不但精心挑選各種主題的電影,為了和孩子們討論,還參考許多資料做了許多的研究,但最後電影社不是變成真的看電影──放映完孩子就離開,就是在孩子們急著問劇情的情況下變成看連續劇,最慘的當然是一群孩子看了十分鐘之後,覺得無趣就離開了。

我們試著在看完電影之後,找機會問孩子對電影的感覺,孩子們只能簡單的說:不知道、好看啊、沒感覺、還好……我們一路摸索著孩子的「品味」,一路前進:文藝愛情片、卡通片、國片、院線片、科幻片、校園電影……電影性質、主題一換再換,不變的仍然是那寥寥無幾的人。一直到某一天,有個孩子說:每次到了這個時候,你們都不陪我講話,不要看電影,陪我講話啦!我們才恍然明白,孩子們因為想要聊所以對電影興趣缺缺。於是,我們決定先讓電影社變成「家庭電影院」:一方面提供爆米花增加看電影時的氣氛,另一方面,我們開始在看電影時主動和孩子聊天,任著孩子們自己自由的來去,不再去私下談話;孩子們很快就感覺到看電影的氣氛變了,而且開始指定想要看什麼片子。現在每個星期六都有十多位孩子固定來參加電影社的活動,並且開始和我們討論電影的情節以及氛圍。

其實,我們每一天都花許多時間和孩子們講話,孩子們永遠都講不完:學校老師怎麼了、同學怎麼了、家人做了什麼事、路上遇到什麼人……也總有爸爸媽媽跟我們說:他跟你們比較聊得來來,你們幫我跟他說…。爸爸媽媽們不知道,就是因為我們很少「說」,所以孩子愛跟我們說。

佩如是來基地四年的高中生,升上高中之後,因為時間的關係,她只能在關館前二十分鐘匆匆來到基地。每次佩如來,我們總要有人放下手邊的工作,聽她連珠砲的說著今天以及前幾天的事情,一直說到關館了還站在基地門口說,說完了,她就心滿恴足的回家了。曾經有個實習生在聽我們的對話時,幫我們下了個註解,他說,佩如來說話有四段變化:好煩喲,討厭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也是為我好/他們也沒有惡意……我再去跟他們講一講好了/我不要理他們好了。但你們從頭到尾只有聽他說。

我們不知道究竟是青少年們特別愛說話,還是因為孩子們很少有機會被認真的聽,所以基地的孩子來一陣子之後,話匣子一開都停不了。但我們知道,當孩子義憤填膺的說誰欠打時,其實是說,他不贊成對方的行為;當孩子說他再也不想和誰說話時,其實是說,他很在乎對方,很希望對方可以瞭解認同他;當孩子說,誰很白目很機車,其實是說,他被對方干擾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所以,我們一邊聽孩子說話,總是一邊在找那個或許深藏或許淺出的「其實」。

有的孩子愛講反話,有的孩子想到什麼就講什麼,但大部份的孩子,無法一開始就講清楚自己的感受。總是要先罵一下,抱怨一下,指責一下,然後才會慢慢進入主題。

清楚表達自己的感受與想法,並不是天生的能力,但給孩子說話的機會,他會慢慢變成認識自己瞭解別人的人。

找到自己,面對自己

自從開始課業輔導,基地就有了季節:十月開始每天都很吵,一直吵到一月開始變得熱鬧,四月有時吵有時好,六月很安靜,七月又恢復熱鬧的氣氛但多了和樂融融的氣息一直到九月。

十月左右來到基地的人,看到孩子們在各樓層跑來跑去,追逐打鬧總會忍不住想要喝斥,因而問我們:你們都不管小孩的嗎?小孩這樣跑來跑去很危險吧?講話那麼大聲不好吧?

課輔的孩子在下課時這樣興奮,我們第一次遇到時也看傻了眼。一個一個談,一群一群談,有時提醒有時約定,但,孩子們就是沒有太大的改善。我們每天都在想,孩子們這樣吵,究竟是需要什麼?

有一天大家在一樓實在是太吵了,我們又和孩子們進行一次談話。孩子們知道自己太吵,馬上表示自己會小聲一點。但我們想知道,孩子們真正的需求是什麼,因為大家做不到自己認同的事情,就表示那個認同有問題。孩子們愣住了,說:不然你們管我們好了,講話大聲,跑來跑去都記點,這樣我們就會做到了。我們追問:學校這種管的辦法有效嗎?孩子們說:要看遇到什麼老師,兇一點的會有效,不兇的就一樣。結果大家發現,基地的大人也是屬於不兇的那一類,因此記點沒用。那到底為什麼孩子要在基地這樣跑來跑去鬧來鬧去?孩子想了很久之後說:因為學校不淮。於是我們大家一起想怎樣在基地玩,可以玩得安全又不干擾到別人。最後,我們問孩子,自己覺得自己吵嗎?每個人都說自己不會,別人比較吵。我們因此建議大家練習聽自己的聲音,發現自己大聲講話時去留意耳朵與喉嚨的感覺。

那次談話後,孩子們仍然不時出現忘我的吵鬧聲,但大家變得比較願意被提醒,而且,開始有人說:你小聲一點我耳朵很痛。

孩子們一高興,就會進入忘我的境界,因此,一個孩子在公共場合不會吵,但一群青少年,就吵得不得了。大家覺得是孩子們自我中心,不懂得體貼別人在乎別人,但其實,孩子是很想安靜但靜不下來。

為什麼靜不下來,因為他們急著依照大人的指示,以致於忘了自己的狀態。忘了自己很興奮,很開心,有很多話想要說還沒有說完。只有當孩子們察覺到自己的狀態,他才真的知道怎麼讓自己安靜下來。同樣的,也只有孩子們瞭解自己的需要與感受,他才真的有能力切實體貼別人,在乎別人。

處理紛爭

除了吵鬧,孩子們當然也吵架。可以為了一句話,一群人互相攻擊;也可以為了別人被欺負,二邊不相干的人馬互相放話。個別之間的衝突,隔沒幾天就會在基地上演──這一切,都發生在課輔剛開始的三個月。 

處理衝突我們沒有第二個方法,除了談還是談。一開始有衝突發生時,孩子們都不習慣讓大人知道,要不隱隱藏藏,要不就擺明不要你管;為了避免衝突擴大,我們總是一邊觀察一邊等待介入的時機。

小新和大發互相看不順眼很久了,小新找小正跟大發放話,要大發小心一點,大發不甘示弱,也放話要小新好看。二個人還是每天在基地碰面,並且在同一個教室上課,但整個氣氛就是一觸即發。那一天,大發又在課堂上開小新玩笑,小新受不了衝出教室,我們追過去問,終於有機會談到二個人的事。

小新覺得大發很煩,老是耍白目,干擾上課,又愛講髒話…...小新一邊氣一邊說,說著說著,冒出一句:我都很節制,可以玩但該停的時候就要停。原來,小新最氣的是,大發總是沒有界線的一直弄人,一開始大發弄別人,她看不順眼出口指正,後來大發就開始弄她,開玩笑啦,指桑罵槐啦,在她旁邊講髒話啦……搞得小新很不舒服。

在發洩完對大發的怒氣後,我們問小新,你都是怎麼跟大發說不要弄你,小新說,就用他說話的方式回他啊。我們問,你覺得這個方法有效嗎?小新說,沒有效,但很爽。我們問,那你現在想要用這個方式來回應他嗎?小新說,不要,沒有用。然後我們可以開始好好的談,怎麼處理大發弄人的事。


發生衝突與爭執時,孩子們習慣比力氣,有的人用打的,有的人比說難聽話,有的人比情緒,也有人比誰的後台比較強。不幸的,大人被歸到後台那一類,以致於,沒有一個青少年會喜歡找大人幫忙處理衝突,因為,大家都想要用自己的力量來解決問題。基地的孩子們也不例外,總是要等到我們處理過一些衝突,看到我們不做仲裁,不各打五十大板,不要求誰一定要做什麼舉動,最重要的,我們從不處罰任何一方,孩子們才開始找我們幫忙。

沒有人喜歡衝突,因此,當衝突發生時,不論誰對誰錯,二方都有委屈。孩子們只能用本能來處理衝突,但那些本能剛好都是他們所不喜歡的行為──不是從爸媽、老師身上學來就是從朋友那裡看來──在衝動下做出自己不喜歡的舉動,問題又沒有解決,內心的挫敗可想而知。

因此,除了釐清衝突的過程,互相的責任外,發展解決衝突的新方法,才能實際並且根本的解決問題。

發展解決問題的能力

除了吵鬧與吵架,我們也會遇到孩子們出事、闖禍。

有一陣子,國二的孩子一下課就一群人不見踨影,回來上課時,身上都帶著煙味,我們說,你們剛剛去抽煙喲?孩子們一致否認,然後開始扯不相干的事。第二次孩子們又不見踨影,我們當然馬上出去尋找,而且一下子就找到了,大家正在傳煙,互相慫恿看誰先抽。孩子們看到大人,以為大事不妙,就趕快收拾,跟我們一起回到基地。一回到基地,大家就忙著互相指責推缷責任,在大家說了一陣子之後,我們請孩子們猜,大人看到他們不見出去找,發現他們在抽煙,這一路的心情。孩子們說:生氣、不高興、想打人、想罵人、火大……孩子們沒有想到,其實我們出去找他們時,擔心的成份比生氣多,就算是生氣,氣的是賣煙給孩子的人,也不是他們。我們問:知道大人為什麼擔心?為什麼氣賣煙的人嗎?孩子們才漸漸從「被人贓俱獲」的情緒裡平復回來,大家可以明白大人的擔心,但孩子們不知道為什麼要氣賣煙給他們的人。

於是我們開始談少年福利法的立法精神──保護青少年,並討論如果一個未滿十八歲的小孩抽煙,有那些人要為這件事負責?孩子們才明白基於保護的精神,提供煙以及容許他們抽煙的人,要被處罰。我們談了一陣子,忽然有孩子說:為什麼我們不能抽煙?我們自己決定要做的事,為什麼是大人受罰?我們請孩子們自己回答這個問題,孩子們說:抽煙對身體不好;大人不想給我們抽;我們沒有錢買煙;因為小孩抽煙比較傷身體。

後來我們談到煙商的銷售方法、為什麼有的人會拒絕抽煙。孩子們才開始說起自己抽煙的過程,大部份的孩子都是剛開始接觸,也有人是第一次抽,只有少數一、二位孩子之前就抽過煙,但沒有人真的有煙癮。最後我們約定,下課時間如果要外出,要跟大人說,也請大家不要抽煙,在大家離去之後,一直有抽煙習慣的孩子又走回來跟我們說,他決定不要再抽煙了。

青少年們開始有行動力,要慢慢變成大人,就會想要嚐試各種事物,尤其是大人們禁忌的事情。孩子們因為太想要挑戰禁忌,以致於沒有機會思考,那件事為何成為禁忌。最讓我們擔心的,不是孩子們的挑戰,而是挑戰後伴隨而來的,孩子們沒有能力承受的後果。這也是為何當孩子出差錯時,我們不急著生氣的原因──一旦我們生氣,孩子們只會想著怎麼避免大人生氣,而沒有機會考慮自己是否能承受後果。

一天晚上基地一樓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原來是有人在樓下玩,推擠之後打翻了玻璃桌。孩子們弄破桌子,一溜煙的走掉,被我們在附近的公園找到,於是又回到基地來談怎麼辦。

我們還沒開口,就有人說,記我們一支警告好了。看我們沒反應,又說:啊!這個事情比較嚴重,不然記小過好了。我們問:玻璃是怎麼破的?孩子說:記我們小過沒關係啦。再問:有人知道玻璃是怎麼破的嗎?孩子說:二支小過好了。我們只好說:沒有人要記你們小過,我們只想知道,玻璃是怎麼破掉的。這樣反反覆覆好幾次,孩子們終於發現,我們是真的想要知道玻璃怎麼破的,才停止了警告、小過、大過的喊價,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出,他們如何推擠,如何不小心弄破玻璃。事情經過清楚了,接下來要談怎麼辦?孩子們又開始,小過、大過…必須我們一再強調:一樓少一張桌子,很多事情都不能做,要做點心,玩牌很不方便……孩子們終於說出:我沒有錢賠。那麼,沒有錢賠可以怎麼辦?孩子們說:去撿一張、做一張、搬一張……最後我們協議,請孩子們去玻璃行估價,割一片同樣大小的玻璃要多少錢。孩子們欣然接受,辛苦了一個月,才把玻璃的價錢問到。

十六、七歲的孩子在打破桌子之後不知道怎麼辦,這件事著實讓我們驚訝,也氣學校只會記過,把一個大孩子弄成只會用「記我小過」來認錯。

事實上孩子們普遍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這在他們總是雷聲大雨點小的說要「落」人來打架就可見一斑。看到孩子們因為不會好好的解決問題,而把自己搞得烏煙障氣,或頭破血流,我們總是又氣又心疼。

不論是課輔、社團活動、日常生活的相處,我們只能不厭其煩的,每次問孩子們的主張、想法、陪孩子們實踐,用在基地的短短時光,讓孩子多一點機會發展解決問題的能力,以免未來從「記我小過」變成「把我關起來」。

一起站出來反髮禁

在2005年5月基地成為「學生反髮禁自治協會」的辦公室時,基地的孩子們一開始並不和反髮禁的孩子往來。那時總是基地的孩子在一樓聽音樂、聊天、跳舞;反髮禁的孩子在三樓畫海報、開會、做文宣。但因為基地孩子小皮的加入,二方人馬開始密集的交流,孩子們忽然間發現,除了連署之外,自己還可以為反髮禁做許多事。等到考完基測的小芳也加入反髮禁協會,大家就融為一體了。

基地的孩子一直以來,對於人權等事物漠不關心。套用一句俗話,吃都吃不飽了,誰還管什麼自由不自由。

孩子們在基地待久了,人變得柔軟,懂得表達需要,開始有能力照顧人,但關於理想與追尋,孩子們還不太在意。我們其實是有點心急,總覺得孩子們越來越好,應該要往自我實現者邁進,但怎麼都看不出個端倪。

看不出來,也就只能等待。

我們繼續做我們的反體罰、反能力分班的事,孩子們繼續過著上網、聽音樂、聊天、吵架、上課的生活。偶爾有一、二個人問我們為什麼要反體罰,但大部份的孩子只樂於享受基地不體罰的好處。

反髮禁之後,基地吹起了一股討論的風潮,大家會拿報紙上的各家言論當話題,也有人認真想瞭解,髮禁究竟是好還是不好,看到孩子們開始認真關心身邊的事務,我們想,大家離自我實現者又更進一步。

捉住理想、堅持理想

反髮禁之後,孩子們開始有所行動。

基地的孩子普遍成績不好,在學校裡往往是沒有聲音的人,但沒有聲音不代表沒有想法。孩子們雖然成績不好,還是很在乎自己要被公平的對待,而且很希望大人們講道理,依法行事。

小皮國二時參加課輔,聽到我們反對體罰反對能力分班,在課堂上大聲反對我們的主張,尤其是能力分班,小皮說,讓喜歡讀書的人在一起,不喜歡讀書的人在一起,才不會互相干擾。我們尊重小皮的決定,但也讓他知道我們的堅持。

國二下的某一天,小皮忽然問我們,早自習可以考試嗎?原來他們老師為了督促大家讀書,那一陣子開始利用早自習考試,考不好的人,少一分打一下。小皮沒有不喜歡讀書,但就是讀不來;每一天為了應付課堂上的考試己經有點喘不過氣,老師又在早自習考試,讓他們完全沒有讀書的時間。

我們把法令規章找給他看,同時也請他弄清楚老師早自習考試的目的,最後,他希望我們幫忙跟學校反應這件事,他也會自己試著跟老師商量用別的方式讀書。

在只重視課業成績的環境裡,成績不好的孩子,根本上就被打入冷宮。所有的安排,都是考慮成績好的孩子的狀況:增加課業、增加練習、增加考試。大人或許不在乎成績差的孩子又考了一個三十分,對成績差的孩子們來說,那是又一次的打擊與否定、是喘不過氣來的一天與更喘不過氣的另一天。但是,無論是成績好或成績差的孩子,都應該被保障留早自習的機會,這是學習者的基本權利。

為了調查全國能力分班的狀況,我們問了基地的孩子學校分班的情形,三重地區的學校,大部份都遵守規定,國一、國二常態編班,但某些學校在國三時會以能力分組之名行能力分班之實。而且好幾個學校開始想要從國一、國二就能力分班。孩子們說,教學和學習都與分班無關,老師們想要能力分班,只是因為老師想要全班成績好看。當大家知道能力分班是違法的事時,幾個孩子紛紛跟我們指證歷歷,學校如何假分組真分班。當我們因為孩子們的指正,而阻止幾所國中的能力分班時,孩子們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有力量改變環境。

成為自己的主人

孩子們帶著十多年與生活奮戰的傷痕來到基地,外在的瘦小、單薄都還好,反正有吃就會飽,有穿就得暖;沒有自信、沒有想法、橫衝直撞、自我放棄……這一切,才真是讓人煩惱。我們一直沒有把握可以帶孩子超越這一切,一直到和他們相處了一年,一年後我們知道希望在哪裡。

小芳什麼都好,就是早熟了點,看同年齡的人不順眼。國中時被班上同學排斥,每天上學成了她最大的惡夢,媽媽雖然和她感情不錯,但也無法協助他解決和同學相處的問題。一開始小芳試過各種辦法:討好同學、不理同學、和別班的人做朋友……最後還是被排斥,小芳知道是自己嫌別人幼稚,無法融入大家的話題,但當小芳決定,互相井水不犯河水時,沒有想到少數幾個同學們竟然聯合全班一起排斥她,平常上課還好,一到要分組活動的時候,就剩小芳一個人孤零零的,沒有要跟她同一組,偏偏老師又堅持不能一個人一組,小芳就只能等人願意收留,或者被硬塞到某一組裡,繼續被排斥。這樣的生活,一直到小芳來到基地,有一點點的改變,至少小芳可以儘情的跟我們渲洩對同學的不滿,讓她第二天有好心情去面對未知的一切。在小芳說同學們多麼的幼稚以及他多麼的委屈說了半年之後,有一天我們問她,她只想要一直抱怨還是想要改善情形?小芳說,她當然想要改善。於是我們開始討論怎麼辦,但討論沒幾次就無疾而終,因為所有的辦法小芳都說試過了,沒有用。

隔沒多久,小芳又開始抱怨同學排斥她很幼稚,我們問她,她覺得為什麼同學們只針對她?小芳一開始說,她們幼稚啊~白目啊~我怎麼知道~最後哭了出來,說,她們不喜歡我。

這是第一次小芳真實的說出自己的在乎,就算同學一再的欺負她,小芳還是希望同學們喜歡她。

沒多久,小芳就畢業了,和同學相處的問題沒有機會繼續發展。

升上高中,一開始小芳很高興的每天來說班上同學如何又如何,我們一方面為她交到新朋友而高興,另一方面也擔心她會重蹈覆轍。果不其然,半年後小芳和同學吵架,關係開始緊張,她又開始不想上學了。

前一陣子,她找我們談轉學的事情,談到最後小芳自己說,其實還是因為班上同學的事情,她很怕又會像國中一樣,沒有人跟他同一組。把擔心說出來,一切反而變成好處理,最後小芳決定不轉學,要調整自己,練習用彼此都能接受的方法,和同學再相處看看。

小芳國中時在學校被孤立了二年多,我們不知道她是怎麼撐過來的,但她曾經悶到覺得自己有憂鬱症。我們想要跟她談她自己的不足,但同學們給她的壓力讓她完全無法自省,只能一直反擊,於是我們也只能一直聽她抱怨同學的不是。每次在抱怨完後她都會說,啊~好多了,我明天又可以去看到他們了。雖然那時小芳一直在原地踏步:被欺負-罵給我們聽-裝酷上學-被欺負,但她罵同學的次數逐漸的減少,不上學的情形也少了很多。但真正解決問題,還是要她願意面對自己的恐懼,承諾自己的不足之後,才會開始。小芳在第二次遇到相同的問題時,就決定迎向它,讓我們知道,她不再是當年那個逃避問題,尋求溫暖與同情的小女孩,而是有勇氣迎向人生挑戰的主體。

出發

我們透過英數課輔帶孩子發展學習能力、透過社團活動,補足孩子生理以及精神上的需求,基地開館四年半來,我們看著這一百多位常來基地的孩子成長,改變。

有人在高中畢業工作一年之後,下定決心重考,借錢進補習班過著朝七晚十的生活。有人唸了三年還在唸高一,第三年的高一是他選擇的,因為他很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有人成了基地的小幫手,總是幫忙招呼人、排解糾紛、以過來人的身份勸學弟、妹要把握人生……。

孩子們的脾氣還在,生活的考驗隨著成長卻越來越多:要考基測(或學測)、唸不到一個好學校、學校老師亂教又愛當人、找不到適合的工作、學費一年比一年貴、談戀愛、失戀、爸媽要求分擔家庭的經濟……但幾乎沒有人逃避,大家都鼓起勇氣迎向自己人生的挑戰。

看到孩子們花那麼大力氣,迎向自己的人生,我們常常會想,如果孩子的家庭再溫暖一點、老師再多願意關心一下、家裡的經濟再穩定一點,孩子們的成就一定比現在好十倍、百倍,因為他們是那樣的認真、積極的在處理所有狗屁倒灶的事──站在父母的立場跟父母談自己為何找不到工作、學校老師亂教,自己每天打工完還來基地找人問問題、好不容易談個戀愛卻又馬上失戀。放棄是比較容易的,更何況,孩子們曾經那樣徹底的放棄過所有的事情。

在孩子身上,我們看到人向上發展的力量,只是因為有人關心、在乎,孩子開始對自己有期待;只是因為有人包容、接納,孩子開始想自己是否合理、合情;只是因為有人相信他,孩子開始在乎自己的承諾;只是因為有人陪在旁邊,孩子們開始勇敢嚐試。

他們是,有時髒髒、臭臭的、總是考試考不好的、很衝的、什麼都無所謂的、因為餓肚子而長不高的、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他們本來有一個注定的人生,但,孩子們扭轉了它。

孩子們說,基地是我的第二個家,是重新出發的地方。我們很榮幸。

註1:基地這四年來開過──電影社、吉它社、鋼琴社、籃球社、羽球社、乒乓社、點心社、手工藝社、日文社、熱舞社、腳踏車社、橋藝社、圍棋社、美容美髮社……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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